水阁空空荡荡,仅一对君臣促膝谈心。
“陛下……臣心已暮……”吕蒙正老泪纵横,“有墨守成规之力,无迎难而上之能,误天下苍生久矣……”
“朕明白吕卿心意,也知道自先帝二次北伐失利之后,朝野上下早已形成与民修养生息的共识,历任宰臣……又有哪一个不是秉承赵普无为而治之论?”赵恒替吕蒙正紧了紧肩头裘皮,轻轻叹道,“这不是卿一个人的责任,更不是卿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。这些关关节节,朕多多少少知道一点,何尝不是束手无策?千头万绪的……一年半载怎能理清?”
“陛下纳谏如流,不惜以身犯险,亲巡边塞,御虏于外。能做的,不能做的,全都做了。反而是臣等尸位素餐,没能尽臣子本分,罪该万死。”吕蒙正哽咽道。
“内外不靖,朕离不开卿,等天下太平吧。”赵恒缓缓摇头,在李沆逼张齐贤罢相外放之后,他虽偏向李沆,却也有所警醒,这才成全不良于行的吕蒙正第三次拜相。
“臣有何面目再领袖百官?”吕蒙正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地形图,“裴济实没于臣等无为,虽然臣从未赞同过灵武弃守之论,但私下一直认为环庆北去灵武补给线太长,劳民伤财,是我大宋负累,从而倾向消极应对。
却没想过枪乃百兵之王,依其长,逞其强,环庆、灵武这条补给线……未尝不能成为我大宋插入西北腹地的一柄长枪。
它在,秦州、镇戎、环庆、保安、延州得以万全。
它失,党项再无心腹之患,千里陕边处处都可南下,助涨其得陇望蜀之妄。
臣等之过,不是一句失察就能给天下人交代的,实在是罪无可恕……”
话越说越重,完全不留余地。
赵恒轻斥:“吕卿!”
吕蒙正突然自绣凳滑落,就势匍匐,五体投地,朗声唱喝:“臣吕蒙正,请废良贱制,纳四海民心,正天下视听。”
(良贱籍制实废于刘娥垂帘听政时期,天圣令出,良贱制便形同虚设。)
赵恒连拉带拽都没能撼动吕蒙正分毫。
张景宗等内侍匆匆出奔,水阁乱成一团。
赵恒很清楚,吕蒙正越是义无反顾,越是说明去意已决。之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,站在士人和形势户对立面,是为报君恩,也为弥补过失。
稳了一辈子,到老癫狂,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。
吕蒙正离去时仍然得借助椅轿,这一路静的出奇,宫人、禁卫全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。
很快,一阵匆忙的脚步渐行渐近,轿夫正要驻足,一内侍上前提醒:“勿停,慢行。”
紧接着,又传来赵恒一声轻叹:“朕送吕卿一程。”
吕蒙正直起身子挣扎道,“使不得,使不得,臣受不起……”
赵恒把他轻轻按了回去,“卿想在宫中留宿?”
吕蒙正又一次老泪横流,“有些事……臣早就该做,可牵挂越来越多,就想等一等再看。
几十年过去,等一等渐成视若无睹。
年少时,臣曾乞讨度日,比谁都清楚民间疾苦。
如今却成为当初最不屑的那群人,纵然迷途知返,却也晚了许多年,当不起陛下礼遇。”
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,卿心中始终以苍生为念。”赵恒道。
“臣牵挂太多、私心太多,但重不过灵武那一城血肉之躯。”吕蒙以大袖擦去脸上泪水,眸中涌现出近年来少有澄澈,“青山有幸埋忠骨,史笔无私铸佞臣……童子言有未尽,想来是顾忌臣等这张老脸。
可士人弃土,而武夫死节……九泉之下,臣哪有脸面去见裴仲溥……”
路再远也有尽头,止步于会通门。
吕蒙正执意跪拜后远去,即便躺在轿椅上,也难掩其苍老颓废。
赵恒送完最后一程,有感而发:“岁月不饶人……”
张景宗轻声提醒:“请陛下先用膳,娘娘和殿下还在福宁殿等着。”
赵恒点点头,走了两步又问:“青山有幸埋忠骨,史笔无私铸佞臣,是怎么回事?”
张景宗汗颜:“奴婢将将得知,这是夷陵童子在裴济为陛下尽忠之后,由石保兴代为敬赠的一副挽联。”
赵恒无奈一笑,“真是个孙猴子,上蹿下跳,无法无天。”
张景宗奉承如潮:“还是飞不出陛下的五指山。”
一阵落寞的笑声带着几许遗憾直入禁闱。
郭氏携赵佑等在福宁殿廊下:“陛下身系社稷,当以苍生为重。”
“没什么胃口,汤汤水水喝了不少。”赵恒牵着赵佑打趣,“佑儿这一脸的牵肠挂肚,爹爹很是欣慰。”
“孩儿已经用过点心了,想去水阁请爹爹用膳,娘不让……”赵佑红了脸。
“是想瞧瞧那孙猴子?”赵恒谈笑间,已有内侍传上热气腾腾的膳食,七菜两汤,一式三样,未见奢靡。
一家三口合案团坐,赵佑看着眼前膳食欲言又止。
“想问什么就问,饭菜不能落下。”赵恒尽享天子尊崇,却又不愿做寡人,三番五次强拉近臣平坐饮论,结果一者战战兢兢、一者好生无趣,久而久之这份孤独感便沉浸在家的氛围中,福宁殿、柔仪殿礼仪能简尽简。
“娘说夷陵童子殿前失仪,乱评朝政,妄劾宰相,做不得孩儿伴当。”赵佑怏怏不乐。
“今年做不了伴当,不代表来年做不了。”赵恒停下手中象箸,斟字酌句,“祖宗有制,言事无罪。爹能容下文武百官,容不下九岁童子?何况他言之有物,同为神童出身的杨亿都要相形见绌,除去些许轻狂,并无可以怪罪之处。”
“爹爹是说……因为些许轻狂,夷陵童子才做不得孩儿伴当?”赵佑问。
“嗯。”赵恒颇为欣慰的点头嘉许,“守正方能出奇,行稳方能致远,佑儿若是沾得轻狂少许,文武百官怕是会夜不能寐。”
“呃……”赵佑一脸懵懂。
“帅用其稳,将取其奇。”赵恒循循善诱,“试想一下,帅去冲锋陷阵会怎么样?”
“世宗(柴荣)!”赵佑触类旁通。
“佑儿!”郭氏疾言厉色。
“无妨,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到,你我哪有面目见列祖列宗?”赵恒笑道,“他日去童子锋锐之处,就是块绝世美玉,伴读绰绰有余。”
“哦……没了锋锐,还是神童吗?”赵佑又道,“孩儿可是听说杨司谏都给羞哭了。”
“先用膳!”郭氏狠狠瞪了赵佑一眼,才又规劝赵恒,“陛下万万不可因取材之心,委屈宰辅、近臣。”
“吕卿请废良贱籍制。”赵恒彻底没了胃口。
“可是会动摇国本?”郭氏花容失色。
“吕卿去意已决,是想天下人一个交代。”赵恒幽幽一叹,“朕也欠裴济一个交代。”
“妾身不懂军国大事,那副地形图真有这么重要?”郭氏忐忑不安。
“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赵恒语气沉重,“朕已决定,广政殿改名集英殿,以童子所献地形图为例,制天下郡县图以藏,佑儿将来足不出京,便可知我大宋山川之险峻。”
同一时间,李沆终于等到吕蒙正。
亲随添碳、置酒食之后,无声告退,中书诸房迎来又一个不眠之夜。
吕蒙正、李沆无言相对,只有木碳时不时的发出“噼啪”声。
“圣功兄……不必如此。”终究还是李沆没能沉住气,他怕再等下去吕蒙正会睡着。
“太初都知道了?杨大年想求外放?”吕蒙正半闭着眼。
“外放?祖制言事无罪,何罪之有?他杨大年意气用事也不是一两次了,拿什么去堵悠悠众口?”李沆气量并不小,但也容不下一童子在头顶撒野。
“我老了,以后还请太初多多担待。”吕蒙正挤出几丝笑容。
“请圣功兄以国事为重。”李沆面色一紧。
“是应该以国事为重。”吕蒙正抬头睁眼,微微一笑,“方才我已上请,请废良贱制。”
“哐哧!”李沆手中酒壶落地。
这一夜失眠的人很多,杨亿、种放身为当事人,肯定是其中一个。
刘纬也不例外,他不认为三位宰相会为难自己。但要说不紧张,肯定也是假的,毕竟落了政事堂和枢密院颜面。
于是,微醺的万德隆成为小道消息最佳来源。
吕蒙正宽厚、妻妾成群、共有儿女近三十人,李沆寡言、慎独、子嗣单薄,向敏中贪财却又好名,毕士安、王旦、王钦若三位参知政事也没能逃过毒舌评价,然后是寇准、张齐贤、温仲舒等一干重臣。
深夜归来的张承志在门外吼道:“万德隆!纬哥儿明日还要过堂拜见几位相公,这里是礼部贡院,不是太常礼院。”
“只许主事把小道消息说与外人听,不许我提醒纬哥儿?”万德隆自刘纬房间出,心口不一的拉着张承志碎碎念,“白日还在说有福同享,夜里就偷偷跑出去吃酒。”
张承志恼羞成怒:“万检讨还有吃挂落的爱好?改日我一定请!”
有变革才有机遇!
刘纬缓缓沉入梦乡,石保兴那句临别赠言“贤弟酷似刘才人”,再也无法撼动心防。
既有才华,何须裙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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