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辞给门童递交了文碟,后者拿过去仔细看了半晌,然后将文碟交回并对张辞作揖说道:
“请稍等片刻,容我进去通报一声。”
接过文碟收入袖中,张辞笑着还了一礼
“有劳了。”
这座宅子便是张辞他们的具保所住之地,据荀老夫子所言,刘具保当年也是与他一同求学的学子之一,也曾经心心念念修道一途。奈何资质一物愁煞人,想开以后便回了家乡,考中了廪生,之后便再也没有继续参加科举。反而是为这些乡里孩子做起了具保人,偶尔也会找他闲聊一些时日,再心心念念的帮老夫子上几天课,说到这里,老夫子感动的不行。
这位老友啊,求学一生,逮着机会了总要从老夫手里薅几节课过去,推都推不掉,感人至深呐感人至深。你这次去县里了,可以找着机会去拜会拜会,讨教讨教学问。
张辞深以为然,于是大清早,在同窗们挨个祭拜文昌帝君的时候,他就跑过来来敲门了。门童领着他穿过庭院,走到内堂,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……酒味儿。
门童道一声失陪,便先行告退了,张辞轻轻敲门,然后推开门扉,见着了那位老夫子心心念念的至交好友。
同样的头发鬓白,同样的笑容和煦,同样的平易近人,就是这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潮红。
“是荀老儿的那个得意学生吧?”
还不待张辞问好,老夫子先开口问道。
“学生张辞,见过刘先生”
张辞作揖问好,刘老夫子摆了摆手,示意他坐下说话,然后提了提袖子,再倒一杯酒,推到张辞身前。
“刘先生,晚辈今日要参加考试,不宜饮酒。”
张辞满脑袋黑线,还是解释了一句。刘老夫子奥了一声,恍然大悟的样子,随后咳嗽一声,自嘲一声有些酒后失态了,然后看着张辞道:
“荀老儿对你这得意弟子可是要好的很呐,那老夫不如今日来问你一问?”
张辞总觉得刘老夫子对自己,,,好像有些奇奇怪怪的,但又说不清道不明,也不知道刘老夫子要考究自己什么学问,便微笑说道:
“晚辈担不起得意一说,但请先生发问。”
刘老夫子哼了一声,随后慢慢开口:
“老夫今日,不问你四书五经也不问你什么天方夜谭,只问一句,你为何而读书?为何而考取功名?”
见老夫子直直的盯着自己,神色认真,丝毫再看不出有酒后失态的样子。张辞作揖,认真回答。
为国泰民安?不是
为伴君王侧?不是
为青史留名?不是
为修道长生?不是
“为家,为己
但求母子平安”
老夫子静静的盯着张辞,半晌后抚恤长笑
“好啊,好啊!”
张辞不知自己所答好在何处,他之所求确实只为其二,为娘亲不再操劳,为娘亲不再伤心。他知道这是很自私的答案,绝非一个身为读书人而仅有的想法。他从来不想修身治国平天下,他也许想过修行得道证长生,但他现在只愿娘亲安然于世,不悲不忧,仅此而已。
见张辞似乎是有些纳闷,老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张辞身前,张辞一边打开看边听到老夫子冷笑不已。
“荀老儿个老不羞的,找着个弟子高兴的上天一样,还给老夫写信炫耀,竟然还暗骂老夫放不下修行一事,不如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,他娘的若非老夫近些时日忙于具保一事,定要去寻他,干他娘的……”
约莫是为尊者讳,张辞听过就算,没放心上,可当他打开书信看了两眼后他就傻眼了。
书信不长,大概就几句话:
我这学生心性极佳,桃花酒绿迷人眼,他方安坐文字里
我这学生不求外物,只求家里长短能平安
我这学生学问刻苦,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
我这学生百年难求,我刚好有一个,你没有。
听着耳边不停传来的:干他娘的,老牛鸡儿,棒槌老汉一类词汇,张辞也不得不不再装聋作哑,起身行礼告退,哪天您老人家没喝酒我再来拜访吧,张辞默默的心想。
刘老夫子也没拦着,只是让张辞回头给荀老儿带句话:
老子以后再被你拉着帮你上课,让你一个人偷跑出去喝酒,老子跟你姓。
走出宅子,张辞懂了,没有什么感人至极的同窗之谊,两个相依为命的酒鬼互相嘚瑟罢了,而他,就是那颗荀先生打出的枪子儿。明明是二月中的大好光阴,阳光正宜人的日子,张辞拢了拢袖子,好似有些寒冷。
心冷,冷的透透的。
——————
考棚外,同窗们看着脸色古怪的张辞不明所以,张衍问了一句没事儿吧?张辞摇摇头,不吭声,孩子心凉啊。
搜子挨个检查完行囊,再在众人的衣服上搜查许久,最后让众人卷起袖子,眯着眼看了半天,逮着两个打小抄的,搜子大喜,示意众人进考场点名落座,然后带走了那两个县试都要打小抄的倒霉蛋儿。
所谓搜子就是为了预防考生舞弊所以会在入考场之前,最后“把门”的人,大秦上下三十七年,科举考试作弊者不计其数,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为了应对此类人等,也衍生出不少专业搜子,当然了,那些顶级搜子都在长安城呢,一个小小县试,随便找个懂些门道的就行了。
进了考棚,县太爷端坐主位,身旁坐有一名儒学署教官,两人监考。有官员大声呼喊考生姓名,让其找到本县廪生为自己做证明后方才对号入座。刘子旭硬着头皮找到现在还醉呼呼的刘老夫子,后者对着张辞笑了笑,让他放轻松些,便为他作证让他去座位了
科举考试,不论何级,考生极多,且大多是尚未及冠的年轻人,所以考棚内考案同样极多,一列五十座,十数列。半晌后,除了被搜子带走的两个倒霉蛋儿,还有极个别特殊情况无法到场的,其余考生都已相继入座,县令看了一眼身旁的某位官员,后者心领神会,小跑到一块悬吊的铜锣前,拿起鼓槌,用力敲下。
考试开始了,众考生纷纷拿起试题
“君子遵道而行,半途而废,吾弗能已矣。”
张辞有些恍惚,好似又回到那年夏日,那个滔滔不绝的荀老夫子,和蝉鸣不休昏昏欲睡的众位同窗。
八股文书写,最多八百字,张辞构思片刻,心定下来,提笔疾挥。一如山涧溪流,绵绵不绝,银蛇飞舞,文思泉涌。吓得邻座考生呆滞无语,盯着张辞看了好半晌,才有官员脸色难看的走到他面前。
那考生这才反应过来,已然过去快三刻了,急忙提笔。
看着官员收走自己身前答卷,张辞闭目养神,距离第一场结束约摸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。
县令和那名儒学署教官看着递到自己身前的答卷,略一扫过,两人的视线便都不约而同的停留在了文章末尾。
所谓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是也。
相视一眼,两人无声而笑。
县试三场,每隔二日考一次,及格者可参与下一场考试,三场全过且排名第一者称之为“县案首”,可不用参与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,直接得秀才功名。(注1)
所有答卷被专员收走并检查无误后,众考生依次离场,张辞也在考棚外等到了满脸愁苦的李芸芸两女和悠然自得的张衍。
“这么有把握?”
李芸芸一脸诧异,那该死的什么中庸之道,她光构思都想了好长时间,最后赶时间,写的手都快酸死了,总而言之,她对自己的文章不是特别满意。
“稳稳当当,”
张衍略一停顿,接着道
“十成十挂了”
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他们这十余人结伴赶考,大概就只有他是真的来观光的。他喜欢看书,但喜欢看杂书,让他正经去钻研学问,那真真比让张辞看完一本小黄书还难。
张辞拍了拍他的肩膀聊表安慰,最后等到了其余几位同窗,前前后后两个时辰,少年少女们的肚子都有些饿了。
“咱们去吃火锅吧!”
张衍忽的提议道,张辞咧咧嘴,白安慰了。众人眼睛一亮,走!
————
长安城承天门外,那辆与张辞等人发生过摩擦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外,两位都身着便服的年轻人正巧在门下相遇。两人正是秦皇的长子赢长苏以及次子赢亥。(注2)
“微臣见过太子殿下”
赢亥对前者恭敬行礼,赢长苏连忙扶起自己的弟弟,满脸责备
“二弟,不是说过在宫外以兄弟相称吗?怎的非要逼大哥摆架子?”
“大哥见谅”
年轻人站起身来,咧咧嘴漏出一个和煦笑容。
“佳儿也是越来越胡闹了,竟然一个人跑到我大秦边境上去,幸好有霍先生在身旁护着,若是出些岔子,哼”
太子长苏拂了拂袖子,面有不悦之色,不过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担忧。
“大哥,你又不是不知道,佳儿她从小就是这般跳脱,若非当初霍先生推辞,说不得她啊,早早便去当那山上女侠去了。”
赢亥却是满脸笑容,不过又突然想起来,那些年有个小姑娘为了讨好她的霍爷爷,变着法子从他这里偷走了一坛又一坛的上等佳酿。不知情的父皇淡淡撇了他一眼,说了一句莫要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伤身,年轻人脸色一黑。
说话间,马车已来到二人身前,两人对那还在打瞌睡的老马夫行了一礼,多谢霍先生一路照看,那老马夫睁眼对二人点了点头,大秦皇氏供奉霍韩,三位皇族子嗣先生之一,自然当得起这一礼。
“大哥,二哥,想你们啦!”
两位年轻人刚刚起身便见到那位古灵精怪的姑娘从车厢里蹦跶出来,嘿嘿一笑。
女子二八芳龄,身材苗条,面如羊脂玉般莹润白洁,圆铃似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。
“哼,早早将你嫁出去才好,省的一天天这般胡闹。”
赢长苏板着脸,不为所动。
“大哥所言极是,我看蒙将军的儿子就不错,武艺过人,兵法不俗也颇有些文略,与佳儿瞧着是蛮般配的,今次回宫便与父皇提上一提。”
赢亥笑着接过话来。
“二哥!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粗鄙汉子。”
少女一脸幽怨,埋怨两句后见大哥还是苦着脸,樱桃小嘴一撅,哼了一声。
“哼!我找父皇去,就说你二人欺负我,略略略”
少女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儿跑了,身后兄弟俩一脸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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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楼里,十余位学子在大桌边围坐,桌子中央摆有一口铜锅,汤底半白半红,锅边尽是牛羊肉片,几许青菜嫩叶。
众人端起糯米酒酿,挨个磕碰,一饮而尽。少年们面色红润,眼睛明亮。
不问考场过与失,只管饮尽杯中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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