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万里无云,连先前天幕上的两个星子也隐去了,当真是“皎皎空中孤月轮”。
绾妍大快朵颐过后,又起了心思要卖弄这些日子新学的莳花巧宗儿,故意挑了个牡丹丛里的小亭子设座。
楚岐环顾了四周披着月光的簇锦团花,点头赞许:“魏紫、姚黄、白雪塔、洛阳锦……你倒是当真喜欢牡丹,攒下了这么多,朕也觉得好看。”
“多谢皇上夸奖,臣妾先前与花匠学了些时日,如今这些花儿是臣妾在照顾着呢。”绾妍得意地睨了他一眼,见他犹在看,又起来给他一一指点,眉飞色舞地解说。
在一旁伺候的乔鸯适时地进言:“娘娘爱牡丹当真是爱痴了,奴婢记得有一夜突落暴雨,娘娘被一个霹雳惊醒,却只惦记着院子里的花呢。”
楚岐自个儿执着小坛子往杯里倒酒:“古人有诗云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”,你家主子的爱花之心也是如此。”
那酒醇香四溢,澄澈清冽,他轻转小杯呡了一口,觉得这酒虽比宫酿逊色三分,却也不失雅趣。
“极好。”
绾妍见他已经开始小酌,急忙将宫人都遣了下去,只余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。
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味缓缓地漫过来,眼里的锐气消失了,全然是与往日截然相反的温润谦和。
绾妍托着腮,盯着他用心品酒的安静模样,像是看痴了一般,挪不开眼了。
她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,仿佛整个人要乘着微微夜风,升到青云端去摸一把月亮。
他一个抬眸,绾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,干笑两声:“今……今晚的月色真美。”
楚岐将她的难为情收入眼底,只一笑了之,将她面前的小杯拿过来,斟了一半递还给她。
绾妍两只手捧着小杯,细细地舔了一口,只觉比先前想的好上百倍,点头如捣蒜,啧啧道:
“如此看来,那张字条的确是泄露了天机,皇上,事到如今臣妾也明说了,臣妾确是酒仙,因着两百年前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打碎了一盏琉璃灯才被贬下界。”
她这一箩筐的话说得极认真,语毕,竟还在摇头慨叹,满脸惋惜愧色。
“那是朕的不是了,先前答应品酒仙的佳酿之时,要沐浴斋戒三日。”他也是难得这般舒心,戏瘾大发地配合她。
“无妨无妨!”她大手一挥,豪气十足,笑呵呵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没两句话的功夫,绾妍只觉胃里有若有若无的暖意,如丝缕般分分寸寸缠绕至心口。
她晃了晃脑袋,心道这酒真是烈啊,才半杯就觉得热了。
楚岐也喝了不少,饶是酒量不错的他,此时也有些脸红耳热,更莫说绾妍一个女子。
又是几杯过后,绾妍已经耐不住性子去品,汝瓷小杯斟得满满当当的,贴着朱唇一仰脖儿,声音娇得要滴出水来。
她用手撑着桌儿,探身向他,身上的胭脂香混着酒气,拖长了尾音,话里有些绵软的意味。
“皇上是什么时候对臣妾……”
绾妍虽要醉了,楚岐却清醒着。
他扫了一眼绾妍酡红的小脸,目光在映着碎碎月光的杯盏中停驻,柔和得像是今夜消失不见的云。
许是在梅园的那一日。她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裳立在白雪之中,像是在春日花间飞舞的俏皮精灵,却因着帝妃之间的礼数而怯生生的。
他记得她的脸很红,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,亦或是冻着,粉团儿似的,浑身上下透着隐隐的活力,像一泓清泉。
他是皇帝,并非只见过这一个女人。
皇后面上端庄大气,内里庸懦小性儿,他没少为她收拾烂摊子。
淑妃娴静如娇花照水,却太聪明知礼,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,失了新意。
宜嫔美则美矣,心气儿极高,眉眼间透露着算计的样子。
郭贵人明媚,性子娇憨,却好像当真是个憨的。
温常在总是低眉顺眼怯生生的,生性冷淡凉薄,与半个姑子一样,他也不喜欢。
彼时这个小姑娘站在他心门之前,水葱般地手指一触碰上那道冰冷厚重的锁,“咔啦”一声,便轻松地开了。
那是一道帝王的心门,她却是那样自然而然地走进来了。尽管她的父亲,是他痛恨的权臣。
可情这个字,半点不由人。
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绾妍会是郑家派来刺探的棋子,他也从未信过什么天命之说,他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郑家,时刻盯着绾妍会做何选择。
绾妍迷蒙着双眼,像是等得不耐烦,手勾上他的脖子,哑着嗓子问:“皇上是什么时候……”
楚岐贴在她耳边有意地呼气,见她痒得笑着往后缩,诚恳道:“第一次见你的时候。”
绾妍醉了八分,只觉自己眼冒金星,天上挂着十个月亮,她仔细地凝神将他的话听清了砸了咂嘴,叹了口气:“原来皇上是……是一见钟情。”
一见钟情么?这种在话本子里被写了千百次的戏码。
绾妍眼睛早就闭上了,扬着下巴嘻嘻笑,磕磕巴巴地念叨:“我,我也……”
楚岐只觉好笑,这人真是醉了,连“臣妾”二字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。
他力道大了几分,将她拉过来,按在怀里坐着,由着她踢弹闹腾。他突然又动了念头,话锋一转,敛住了所有的缱绻温柔,墨色的眸子盯着她呢喃着的朱唇。
“你可知道你是谁?”
绾妍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叫她,身子直了一些,干干脆脆地高喝道:“我是郑……唔……”
那个“郑”字一出口,他欺身上去以吻封缄。旋即气愤与难受排山倒海般地袭来。那个字如一柄钝刀在他心上磋磨。
良久,他终于放开了她,看着她颤动的睫毛,像是在教婴孩说话般地耐心道:“你不是郑家的人,你是朕的绾妍,是翊坤宫的昭妃。”
绾妍像是累了,整个人都赖在他身上,声音如蚊子似的越来越小:“知道了……昭妃。”
他担心她夜里会着了凉,将她打横抱起来,正要往内殿走,却听见绾妍像是害怕似的死命环住他的身子:“这是要去哪儿?”
他微微一怔,旋即笑道:“去榻上共读《食珍录》。”
绾妍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,沉沉入睡。
夜已深,牡丹一一睡去,可红鸾罗帐,酒情未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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