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风雪交加,屋内安之若素,三人坐在窗边,对坐饮茶。
茶香盈绕,肖信不敢抬头直视坐在对面的定禅大师,只能假装盯着轩窗外的雪景,实则在用余光偷偷观察这个白发高僧。
“顾决,多年未见,你仍旧是从前模样。”
闻此,顾云舟微怔。判定定禅大师的话语声是传自心魂,他凤眼一瞟,看见肖信正老老实实地端着茶盏眼望窗外。
遂回过神,用心魂恭敬回道:“大师亦然。”
“十年一晌,尊师依旧如此。”
闻言,定禅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,取下腕间沉香佛珠。
一边盘捻珠子在口中轻声念诵佛经,一边用心魂继续和顾云舟对话:“老衲看过太多人间世事,心智无法再改变。样貌更已到了风烛残年,也无法再苍老。“
语罢,禅房中寂静无声,掉针可闻。
“顾决,若你此次前来,是想让我给那孩子渡化,对此,老衲只能说……我也无能为力。”
顾云舟手一颤,茶杯险些倾洒在地上,一些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溢出,在修长的手指间烫出一片红疹。
“师父!你这……”听到声响,肖信一转头就看到此景象,一个忍不住就高声喊了出来。
话说到一半,意识到佛门之地不能高声喧哗,连忙又把话给吞到肚子里,只好小声问道:“没事吧?”
“无妨。”顾云舟拨弄开肖信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,眼神中掩藏着千万情绪,对上定禅那双浑浊又隐暗的双瞳。
定禅摇了摇头,鹤发白须在窗边渗进来的寒风中微微颤动。
依旧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,但却又那样决绝,已然是到了不可挽留的余地。
顾云舟就那样看着定禅,满眼悲怆。然后,在桌榻下面盘着的腿渐渐变成跪坐,他怆然地对一旁有些迷茫的肖信说道:“无双。跪下,给大师磕三个头。”
闻此,肖信虽然如同三丈和尚摸不着头脑,但也照做了。
一拜,顾云舟用心魂诉求定禅:“大师,肖信他并非大奸大恶之人,不应有此天道惩罚在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。”
定禅捋着胡须,岿然不动,确似尊活佛。
二拜,顾云舟燃了心火,几乎乞求道:“我愿承其苦厄。所有罪孽,换我一人偿还。”
定禅依旧未言、未声、未动。
三拜,顾云舟放下了所有的天资傲骨,把整个身体都匍匐在了地上,苦楚到浑身微颤,字字珠玑道:“佛教的大乘精神乃为无缘大慈,同体大悲。如今无双能与尊师相见,说明还有尘缘未了。弟子恳请您大发慈悲,给他渡一心劫。”
定禅微微睁开双眼,终了,发出一声长叹。
“起来吧。无双,僧庐外的菩提树怕已是被积雪覆盖了,你可否帮我去清理一下?”
肖信跪在地上,眼珠微转,看了一眼身边面色些许苍白的顾云舟。紧接着又把头偏向窗外,将视线放在外面那棵十丈之高菩提树上。
此树绿冠白顶,果然如定禅所说一般,有沉厚的积雪覆盖其上,在月光的照耀下烁烁生辉。
如同天上的神树,误降凡间,落地生根。
打量了一番,终于肖信回道了声:“好,我现在就去。”
随即,便起身告退了。
茶香弥漫在禅房中,却难掩此间人心中的苦涩。
现下,空净的僧舍内,只剩下了顾云舟和定禅二人。
定禅重新将手中的佛珠带回腕间,声音有些苍哑道:“顾决,我想或许……老衲应该收回刚刚说的那番话。”
彼时,顾云舟的眼神还有些涣散,只能堪堪抬起头,不解其意地望向定禅那自带笑意地面庞。
“这些年,你变了不少。”
顾云舟还是没有参透定禅话里的寓意,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转向窗外。看到那少年正弯腰趴在树冠之间,徒用手脚功夫,把树顶上覆盖的团团积雪给逐一扫去。
“十年前你的心性,和如今大有不同。”
“还请大师明示。”闻此,顾云舟回神,表情也严肃了起来。
“还记得第一次见你,你和肖邵行无意中闯入到僧庐中躲雨,那时的白马庙更为破败,而你一身白衣,纤尘不染。”
“为了不沾雨水,你抢占先机,率先站到了庐内,而邵行只能在僧庐外,浑身都湿透了。此事,云舟你可还记得?”
顾云舟仔细回想了一阵,到底还是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十年前的事,怕记忆已然模糊了,大师却仍旧记得,弟子拜服。”
“此人虽是天劫,但老衲看他眼中光彩熠熠,无一丝杂念。”
“也许,顾决你是对的。”定禅慨然道,“千百年来,世人最爱猜忌的便是天道。可往往最猜不透的,也是天道。”
定禅依旧熙然微笑,不再言他,沏了一壶新茶。
一挥手,撤走了屋外的风雪,连同明月一起,转瞬而逝。
霎时间,天空豁然开阔。竟然转瞬间便从黑夜转眼而至白日,空中云卷云舒,日轮微耀。
“你可知,这佛家的五戒都有何?”
顾云舟皱了皱眉头,“弟子不知。”
“佛教五戒,即不杀生、不偷盗、不邪淫、不妄语、不饮酒戒。此为五戒。”语罢,定禅微做停顿,紧接着又问道:“那你可知,佛家有何不戒?”
“有何不戒?”顾云舟跪在蒲团上,满心赤诚地求解。
只闻大师一字一顿道:“不戒,真情实感。”
闻此,顾云舟为之一怔。
“人死后一切皆为空,钱财地位,无一能带走。而唯有这世间的情分能被传递下去,永世绵延。”
顾云舟怔住了,他未曾想过此种话语能从定禅口中听到。
过了半晌,他才回了神,不知如何言语,仓皇中答道:“大师,我一直认为,禅字之解就是让人皈依佛门,放下世间的一切情和欲念,遁入空门。”
定禅大师笑声沧桑却又清澈,话语如清风入耳。柔风化雨,直击人心:“如若天下人都摒弃世俗,人间若何?若众人五蕴皆空,那天地定会一片荒芜。”
“孩子,我佛只渡愿渡者,你若不想靠岸,我们又怎会强求停泊?”
顾云舟从鼻翼间发出了一声轻叹。
能让他真正沉浸下来,好好询问自己心的人,天下恐怕除了定禅大师以外,更无第二个人。
“弟子所做之事,若引得天下人都恼怒愤恨,又该何如?”
顾云舟目光灼灼,心中积久未解的惑,终于能倾诉而出。
外面的天渐渐泛起了青色,似在等待一场山雨,淋漓而至。
屋内,焚香缭绕,徐徐清风入室。顾云舟借了一缕风,听到,定禅静诉道:“若真如此,你心中不恼不愤、不怨不恨,便安好。”
顾云舟从地上站起身,恭恭敬敬地朝定禅行了一个大礼:“多谢尊师提点,弟子开悟了。”
屋外的风,终于停了。
“怎么,这天儿转眼间就变了,菩提树上的雪也消失了,并且还从黑夜变成了白天!那大师安排给我的任务算是结束了?”
肖信抱着双臂,跨坐在树顶上,看着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,屋外的天就变了三变。
飞雪明月变流云白日,流云转而又凝集起来,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做雨了。
“得!”肖信拍了拍手,从足足五丈之高的菩提树顶跃身而下,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。
没打算再回到禅房打扰师父和定禅大师的会谈,而是独自一人在僧庐周围打转。从小到大都没来过寺庙,肖信自然对里面的陈设,布置十分好奇。
走到半路的时候,肖信忽然被一阵泠泠清清的诵经声音吸引。于是他慢慢的放轻了脚步,一路跟着声音走到诵经加持大殿。
屋内,僧人坐在蒲团上低头诵经。
屋外,肖信靠在门边,静静地看着屋内吟经诵佛,竟没有觉得无聊,倒是闭上了眼睛,听风声和禅声混杂,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。
“阿弥陀佛。小施主在此处,可是有什么事吗?”
闻音,肖信慢慢睁开眼睛,发现站在身前的是方才带他们上来的住持,正面带微笑,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己。
“阿,阿弥陀佛。大师,我,我就是随意转转。”
“师尊在和定禅大师密谈,我也不太好打扰。可又不知道去哪,就左拐右拐到这里了,如有冒犯,还请见谅。”
“无妨,无妨。”住持声音浑厚仓润,“那,施主对诵经声可有感到不适?”
这个问题,问得肖信有些懵。这声音能又何不适?又不是婴儿嚎哭,猿哀鸟嘶……怎么会引人不适?
看出了肖信的疑惑,没等人问,住持就自而答道:“心存妖魔邪念者,根本无法踏入佛门庙宇之地,更无法听得诵经念佛的之声。”
住持面色安然,顿了顿,又道:“所以,施主是心地清明者,故不会对此反感。”
“哦,原来是这样啊,那世间的妖魔鬼怪都不能到此处来,对吗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二人的对话几近尾声,就在此刻,忽然从山顶传来了一阵打钟声,惊走了山间的寒鸦。
待到钟声入耳,肖信这才反应过来,这应该是某时报钟了。
“大师,现在几时几刻?”
方才还是黑夜,现在转而就是白天,肖信也无法计算如今的时辰。
谁料,住持却答道:“无时、无刻。”
“啊?”肖信有些不解,紧接着又问:“那为何还要敲钟?”
“此庙敲钟不为报时,而是为了度世人苦厄。”
肖信沉默了,痴痴地好像是在对自己说:“这么多苦难,如何能渡得过来?”
“自是渡不完的,只是分担,而非像一些施主那样将所有的心愿和苦难都一并寄给了佛祖。”
半晌,肖信又听到风从耳边送来一句话:“孩子,你得记住,这世间,唯有自渡才是真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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