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极轻的夜风流转在树林的枝叶间,驱不散八月炙烤般的炎热。
天色如同墨染的黑幕,星辰躲藏在云朵身后,连一丝光亮也无。蝉不知在哪片树叶后,如同疯魔般尖利地鸣叫,直听得人心底憋闷烦躁。
两个身影手执灯笼走入,照出一片绰绰模糊斑驳的光。
“就扔这儿吧”一人不耐烦道。
“行”另一人干脆地表示赞同。
然后便是“啪”的一声,似有某物掉落在地,引得林间不知什么昆虫一片窸窸窣窣地爬动。
而后灯笼的光开始回返,两人交谈的声音像是被笼在林间,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。
“听说那猫是中车府令让扔的?”一个声音有些好奇。
“许是这畜生惊扰了赵大人吧。”另一个声音漠不关心。
“哎,你看到猫尸了没有?看起来是只老猫,可是七窍流血快流成干尸了。啧啧,没想到赵大人这么心狠啊!”先前好奇的声音带上了些不落忍。
“噤声!这不是你我该议论之事,小心祸从口出!”另一个声音十分严肃地为这场谈论画下句号。
于是朦胧的灯光匆匆远去,直到树林又恢复成原来模样,再无人迹。
而原本被抛下物品的地方,一只黑色干瘪的老猫正躺在地上。它一条腿已经断了,而七窍似是已经流尽了血液。有一些干涸粘连在毛发上,染成一团一团杂乱的黑红色。
一双玻璃球般澄澈的猫瞳还圆睁着,就那样直直地望着看不到星辰的夜空。
许久之后。
林中的蝉似乎是一瞬间被捏住嗓子哑了口,于是吵闹的声音暂时消退了。随即就见得,原本漆黑的夜空亮起一条又一条鞭子似的闪电,从远处逐渐偏移而来。
“轰隆!”一道炸雷就贴在树林上空响起。
金色的闪电如同狂舞灵蛇,移到了林木上方,那猫尸所在的方位。它们像是有了灵性一般,试探性地接连劈落在老猫尸体四周。地面被击打得一片粉碎,冒起小片土黄色烟尘。
忽而一道红色的闪电在大片金色闪电之中游走,它在树林上空转了一个圈,然后直直地斜劈而下,正劈在那老猫尸身上。
一片刺目的电火花迸溅着,传出股烧焦的味道。
其后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,霎时闪电与雷声都消散无踪。
原本漆黑的夜空变成了墨蓝色,几点辰星点缀其上。而后月亮也挂了出来,圆满如玉盘。就那样悄然悬在天幕,安谧地照着世间万物。
林间闪电造成的烟尘也被风吹散,老猫尸还在原地。
只是原本稀疏黯淡的毛发似乎蓬了起来,毛色变得油亮。干瘪的胸口开始微微起伏,糊上血块的爪子慢慢抽动。
这只原本已经死去的老猫,又活了。
它的鼻子抽动,肚皮随呼吸缓慢地一起一伏。鼻腔里除了血腥味,似乎还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草香。
清凉,又带着些冷意。
就像,曾经从那个少年身上传来的味道。
于是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画面,纷纷闪烁在黑猫渐渐模糊的意识中。它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公子正温和地笑,旁边还有个杏眼灵动的小姑娘掐着腰叽叽喳喳说话。
他们口一张一合,像是在说:“乌云,乌云!”
是了,乌云是它的名字。
黑猫乌云又吸了一口气,胸腔里像是刀割般地痛。
夜风徐徐,带来安抚般的凉意。天上的云舒卷无常,最后还是一片一片被吹散了。
圆月寂寥地挂在天上,为地面渡上一层银白。
这让乌云想到了咸阳城皎白的大雪,还有那些人和事,以及遥远记忆里最后沾血的桂花糕。
罗网交织成如宿命般的环扣,结局早已注定,谁都逃脱不得。
一切,要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说起。
秦王政二十四年。
十一月,寒夜。
雪如飞絮飘袅地下着,一片一片随风斜斜悠悠,无声覆着在咸阳城墙上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”木梆敲击声回荡在空落落的街道。
还隐隐留着白日里车辙印的小巷灯火阑珊,屋宇鳞次栉比伴着静默。
连一丝烛火也无,只余下雪夜寒寂。
盲了一只眼的老更夫紧了紧已经落满雪花的狗皮帽子,呼吸间蓬乱拉碴的花白胡须里冒出一小团飘忽雾气,甫一出现就迅速被低温冻成霜花。
他搓搓带着暗红冻疮的双手,先是低声咯出一口老痰,然后张大早已皲裂的口唇,胡子上的霜花融化复又凝结——
“防贼防盗,闭门闭窗,平安无事喽!”
粗粝的声音里好像还带着早前吃下的黍饼块味道,裹挟今夜的风雪磨着嗓子从喉管里冲出,又安稳地散入夜色里沉眠人们的梦中。
雪愈加大了,乱云团絮样打着旋儿四处翻飞。
在老更夫余音的尾巴儿快要被凛冽起来的风雪吞没时,一阵“咯吱咯吱”似是重物疾速压踏在雪地的声音从街角遥遥传来。
老更夫顿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,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映出一匹马的身影。
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。
马蹄前蹬时溅起一团团白雪,看起来像是在云上飞奔。
四蹄颀长健壮,往上的身周蒸腾起因汗液与风雪而成的烟雾,雾气中央的马背上是一个全身着黑色麻布衣服的人。
这人脸与头部均被蒙住,只留一双冷冽犀利血丝漫布的眼睛露出。
他身体前倾,一只手紧紧握住缰绳,另一只手抓着个灰布包袱。
包袱四周透出棱角,看起来像是个半臂边长的方形箱盒。
箱子底紧贴布包袱的部分沁出巴掌大小的暗红来,像是一处不起眼的污渍。
老更夫像一根忽然嵌合好关节的榫卯廊柱,在那突兀出现的一骑瞬息接近,并且即将踏上自己瞎了一只眼的脑袋时矮身侧翻滚向路边,堪堪与喷涌着热气的马鼻马头擦肩而过。
马背上的人丝毫没有在意这个滚向路边的更夫是死是活,只是一味纵马向前。
“是宫里的人。”这是老更夫最初听到马蹄声转头看时,得出的第一个结论。
商君当初制定下的律法严明,只有宫里为贵人们办事的人才有特权在宵禁后出现在街道上。
“包袱里大略是人头。”这是老更夫翻滚在地上时,得出的第二个结论。
作为一个从少年到中年一直征战沙场的老秦人,咸腥的人血味被每个活下来的士卒刻在了记忆里。
还记得当年平舆一役,卜字戟从对面那个黑瘦的楚国士兵脖子里拔出后,啊呀,只一下血就像红色的沸腾泉水喷涌撒溅。
猝不及防间被崩了一脸,连做了几天噩梦还被同时入伍的远房堂兄嘲笑,从那以后人血的味道就再也无法忘却。
一念及此,老更夫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羞赧。
待到背触雪地,老更夫就势又滚了几圈直到抵住一户宅院的外墙,鼻腔周围在擦过包袱时嗅到的浓重的血腥味才略略散了一些。
那包袱里显然是个箱子,大小估摸着和人头差不多。
人头血啊,还是那样腥。
瞎掉的那只眼里进了雪,老更夫用手背不在意地揉了揉,待到手背落下时他修正了第二个结论——“包袱里大略是刚被杀死之人的头。”
手背上现出暗红色,虽然只有一点却跟马背上黑衣人的包袱底暗“污渍”如出一辙。
瞎眼里掉进去的根本不是雪,而是一滴血。
一滴温热的,人头血。
这样的天气里血还未凝结,那大好头颅只能是刚被砍下来的了。
老更夫睁大还能视物的那只好眼,只看到枣红骏马上的那人背后竟还背着一个布包袱,包袱里鼓鼓囊囊,半只竹简在包袱口露出。
只几息便看不甚清晰了,马蹄踏在雪上的“咯吱”声也渐渐消失在咸阳宫的方向。
拍打掉衣帽上的雪块后,老更夫踉跄着起身,自嘲般地笑了笑——终究还是老了啊。
捡起仓乱间掉在地上的梆子,喃喃的自语声是今夜的第三个结论:“咸阳宫里,安生不了喽!”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”梆子声在阗静的夜里传得很远。
雪如碎琼乱玉,盖住了马蹄印,也盖住了黑衣人来时包袱里一路滴下的暗红血渍。
老更夫继续着自己的任务,仿佛刚才的一幕不曾发生。
在这世上只要活得足够久,自然会衍生出属于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——事出反常即为妖,庶民小卒莫要问。
朴素,但实用。
他抓起一把雪,胡乱在脸上擦了擦,眼神重归平静。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又一次在巷道响起,跟镇定的脸色一般无二——
“防贼防盗,闭门闭窗,平安无事喽!”
咸阳宫如同静默的庞然大物无声矗立,保卫着此时秦国地位最尊崇的男人以及他的女人和孩子。
墙壁已然附上一层雪衣,如同铠甲将宫内宫外隔绝开来。
老更夫带着黍饼味儿的糙嗓子是断然传不进宫墙内的。
这里一切都很安静,守夜的护卫雕塑样脊背挺直驻守各个宫殿,偶尔行走的宫人也是不言不语,像是另一个世界。
一骑绝尘的黑衣人,此时畅通无阻地纵马来到了咸阳宫门口。
守门的军士眼见来人,立马举起长戟左右交错挡住入口。
马上的人松开缰绳从怀里掏出一块暗沉灰黑色的古朴铁质令牌,上面是小篆刻成的阴文“求盗肆”三字。
而伸出的手腕处,刺青纹着四只小小展翅的玄鸟。
阅读一只意外长生的黑猫最新章节 请关注老幺小说网(www.laoyaoxs.org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