戌时,皎月与繁星躲藏在了厚重的云层背后,隐去了璀璨的光辉。大概是九重宫阙上哪位仙君打翻了砚台,夜空黑如泼墨。
天曜城外,护城河暗流涌动,驻扎在山脚下的军队倾巢而出,分三路朝城门的方向列队挺进。飞尘漫天,平坦空旷的大地在成千上万只脚的踩踏中微微震颤。
孔鎏身披玄甲,一马当先,率领中军停在了离城墙数百丈远的地方。他的身后旌旗迎风招展,金丝绣成的鹰隼在火光的照耀下越发狰狞可怖,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,冲破城楼。
须臾,一名魁梧的士兵出列叫阵,嘹亮的喊声响遏行云,“是好汉就开城门痛痛快快打一架,有种别当缩头乌龟,让爷爷我瞧不起。”
围城数日,相似的场景曾多次上演。
城墙上的将士很是沉得住气,任凭对方如何叫骂羞辱,就是无动于衷。
因为少城主交代过,无论是试探还是动真格,避其锋芒能拖则拖,绝不主动应战。得胜了也不乘胜追击,凡事点到即止,不去满足对方的求战欲。
孔鎏千里行军必定人困马乏、粮草短缺,他越是想速战速决,就越要把时间拖延下去。耗得越久,对方的士气就越萎靡,军心必会动摇。
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!
不少老资历跟随崔默武风风火火惯了,起初对崔珩的保守打法很不以为然,甚至感到憋屈。但几日下来,眼看孔鎏的军队愈来愈暴躁,两军对垒时破绽百出,心中不得不服。
本来以少对多得胜的希望渺茫,现在大伙儿信心越来越足。
城门紧闭,轮番挑衅毫无效果,反倒白白浪费了许多唾沫星子。
孔鎏面色铁青,打了个手势。
有人把三个饱受酷刑,奄奄一息的俘虏推到了队伍最前面,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长/枪/刺/穿了他们的身体,示威一般高高挑起,任由鲜血顺着枪杆不住的流淌。
孔鎏冷眼瞧着三人在枪尖上抽搐挣扎,心里竟有一丝诡异的享受。谁与他为敌谁就得死,他确信经此一战崔珩会再一次落入他的手中。
这血腥残忍的画面成功刺激到了守军。
“少城主,末将请求出战!”一名老将跪地之际,被崔珩扶起,“张老,决战就在今夜,但请你稍安勿躁。”
俘虏断气的刹那,孔鎏抽出佩剑指向苍穹。
得到命令后,早已蓄势待发的弹石机、大型弩机齐齐上阵,巨石、弩/箭如骤雨般砸向城墙。
弓箭手射出的箭矢上端裹着火球,好像陨落的流星在茫茫黑夜中划出数万道明亮的轨迹。
步兵在重重掩护下推着云梯车前进,还有两人一组抬着木柱去撞城门的。
左右两翼骑兵策马奔腾,潮水似的冲向防卫薄弱的城楼,试图找到豁口。
崔珩站在城墙上,望着底下如此盛大的场面,眸中寒光凛冽,“刘伯,传令下去,今晚谁斩下的人头越多,日后论功行赏,奖得就越丰厚。”
手掌轻轻抚过佛朗机炮的炮身,崔珩面上浮现一丝浅笑,“接下来就看你的了,可别辜负了你主人对你的一番厚望。”
子铳由炮手装入母铳内,引线燃尽后,弹丸连续不断的在地面爆炸。
砰——
砰——
砰——
一阵阵地动山摇,火星与泥土四溅,人的身体到处横飞,再是人多势众也难敌火器的威力。
孔鎏的军队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,难以保持整齐的队形,在炮火的封锁中,几乎无法向城墙挺进一步。
巨弩、投石机、攻城器械被炸毁不少,火苗如饥似渴的舔舐着它们的残躯。
两翼骑兵向城墙抛掷铁钩,一手拉紧绳索一手用剑保护自己。他们费尽力气攀爬到了一半,滚烫的火油从上端浇灌下来,顷刻间身体被点燃,烧成了大火球。
“反攻!”
崔珩一声令下,休养生息多时的精兵从洞开的城门涌出,与尚处在惊恐中的敌军厮杀在了一起。
有贪生怕死之辈趁乱撤退,孔鎏发现了,一剑将其刺死。
他气得攥紧剑柄,目眦欲裂,朝自己的人马吼道:“冲上去,谁敢逃跑,这就是他的下场。”
战鼓如雷,烽火燎原,一方气势如虹,进退有度,一方军心涣散,疲于应付。
天曜城虽然不归属于大魏,但对大魏忠心耿耿,双方一直相安无事。
这些将士做梦也不会想到,有朝一日会被派来攻打这座城池,仓促间对天曜城的实力缺乏真正的了解。而且他们在大魏安逸舒适惯了,平时操练演习敷衍了事,一旦真刀真枪上阵,立马溃不成军。
不多久,唯有孔鎏的亲兵在苦苦硬撑。
林星云带着土匪埋伏在山林里,望见远处的火光与硝烟,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,“是时候该老子出场了。咱们兵分两路,一路跟随老子潜入孔鎏营帐,一路去岷江边烧了他们渡江的船只,势必让他们无路可逃。”
他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,指挥手下时颇有几分大将风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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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源赌坊里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
数张赌桌旁挤满了人,莫大夫手里紧紧攥着一锭白银,一会儿买大一会儿买小,心中着实拿不定主意。这是他身上最后一两银子了,虽说可以向庄家借钱,但他不想在天曜城欠下赌债。
“买定离手,买定离手。”
犹豫不决的何止莫大夫一人,但凡输惨了渴望一局翻身的都在那儿垂死挣扎,祈求好运降临。
莫大夫又想把银子压到“小”字上面,却被庄家狠狠瞪了一眼,“这位大哥,马上就要开盅,劳烦你把手拿开,要不你等下一局?”
闻言,莫大夫悻悻然缩回手,梗着脖子道:“老夫就买大,不改了。”
庄家暗暗笑了笑,高声吆喝道:“二三三,小!”
“这不可能!”莫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两手撑在桌沿,凑近了查看骰子上的点数,气得两撇小胡子上蹿下跳,“老夫严重怀疑你们出老千,问心无愧的话,把骰子交出来让老夫验一验。”
“这位大哥,你是诚心来捣乱的吧?”庄家拉下脸来,毫不留情的讥讽道:“自己手气臭,却怪罪到别人头上。我们开的虽是赌坊,但与其他生意人一样,绝不弄虚作假。出老千这种下三滥的事,让我干我也不干。”无广告网am~w~w.
“就是。”边上有赌徒帮衬道:“过去确实有赌坊在骰子里面做手脚,少城主知道后,把他们狠狠整治了一顿。那丧尽天良的不仅倾家荡产,还差点丢了性命。有了前车之鉴,其他赌坊胆子再肥,也不敢重蹈覆辙。而且五源赌坊是秦家的产业,秦家最守诚信二字,绝不会有问题。”
莫大夫哼了一声,“老夫来自异乡,当然不明就里。不过,就算确有其事,老夫还是要亲自验一验,验过了才知真假。”
“臭老头子,真是蛮不讲理,五源赌坊不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。”庄家面色不善,拍了拍手掌,几名彪形大汉排众而出,站在了他的两侧,压迫感十足。
打手一登场形势极其不妙,薛采原本不打算插手,到底害怕莫大夫出事,上前解围道:“实在抱歉,我家叔叔就是这副怪脾气,不是有意得罪。我这就把他带走,还望大哥海涵。”
说着,抱住莫大夫的胳膊,往外拉扯。
莫大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他像个醉酒之人,奋力甩开薛采的手,跳上赌桌,如狼似虎般扑过去抢骰子。结果可想而知,轻而易举就被打手们控制住了,一张老脸压在赌桌上走了形。
“把这发疯的野狗丢出去。”庄家嫌恶的皱起眉头,“不要因为他,扫了大家伙的兴致。”
“你竟敢骂老夫是野狗!”莫大夫被人凌空架起,手脚乱扑腾,怒气冲冲道:“城里人中了七日散,是老夫我不舍昼夜替他们解了毒,你们这是恩将仇报!”
大嗓门这么一喊,几名中过七日散的赌徒终于认出他是城主府里的大夫,连忙劝说庄家把人放下。
庄家对莫大夫乖张的举止颇为不满,但看在他对城中百姓有恩的份上,不计前嫌,还主动奉上了骰子。
莫大夫老实不客气,一个接一个将骰子捏成了齑粉,里面确实没有猫腻。
他自知失礼,拱手道:“是老夫误会了,适才多有得罪。”
既然是误会,连输七局,只能怪自己晦气到家。
莫大夫的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。
庄家从布兜里数出八两银子,慷慨大方的递过去,“你今夜输的,我原数归还。”
“不用,不用,这怎么好意思呢。”莫大夫愣了愣,嘴上拒绝,右手却把银子揣进了怀里。
薛采站在一旁观摩了整个过程,不得不叹服莫大夫的脸皮比城墙还厚。
蓦地,主城门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,如一道响雷劈断了薛采的思绪。赌坊里的人面面相觑,皆被吓了一跳,薛采大脑一片空白,身体率先反应过来,一口气跑到了外面。
东南方,夜幕被火光映红,白色的硝烟浓得像雾,凝固在了半空中,久久未能飘散。
薛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茫然的杵在了街道中央。
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,城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。百姓推开窗打开门走上街头想要一探究竟,谁也不愿担惊受怕的躲在屋子里。
他们早就打定主意,誓与天曜城共存亡!
人群擦过薛采的肩膀来来往往。
“喂,既然大伙儿都睡不着,那不如来下个注,赌天曜城赢的把银子放在右边,赌天曜城输的把钱放在左边。抓紧,抓紧,机不可失失不再来。”
薛采回头一望,果然是莫大夫本性难移,坐在赌坊门口的台阶上,双手做喇叭状一个劲儿吆喝。
有很长一段时间,无人理睬他。
随后,一名梳着双髻,面黄肌瘦的小儿出现在了莫大夫眼前,把一贯黄橙橙的铜钱放在右边,郑重其事道:“大爷,这是我攒下来给奶奶治病的钱,我赌天曜城赢。”
话音落入薛采耳中,她走了过去,见小孩年龄不大,大概十二岁上下,不禁好奇道:“这钱,你是如何攒下来的?”
小孩展示黑乎乎干巴巴的双手,“我给人挖煤,干苦力,老爷们付我工钱。”
“你父母呢?”薛采追问道。
“死了。”答话时,小孩红了眼眶,却憋住了泪水,神色倔强,“爹娘在街上摆摊做生意,连着三个月交不起常例钱,被穿军靴的狠狠打了一顿。回家后爹也咳血娘也咳血,第二天两个人都没了。”
薛采感到一阵心酸,摸了摸小孩的脑袋,安慰道:“这一局,你肯定赢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小孩的眼神里充满了钦佩与信任,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少城主就有能力保护我们,这一次绝不会例外。等他掌管了天曜城,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。我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活计,攒更多的钱,请最好的郎中给奶奶治病。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,我希望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,等天气暖和些,好带她去田野里放风筝,她可喜欢了。”
薛采在铜钱旁边追加了一锭银子,浅笑道:“我和你一样,赌小恩公会平安归来。”
莫大夫望着小孩,似乎动了恻隐之心,许诺道:“小子,你家住哪里?改日老夫亲自登门,替你奶奶看病。老夫的医术自称第二,无人敢排第一,保准药到病除。”
“你当真会看病?”小孩双眼一亮,犹如明星,“那明早,明早能来吗?”
莫大夫默了一瞬,点了点头,“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,天曜城若撑不过今晚,你奶奶的病,老夫就管不了了。”
听闻此言,小孩的目光更加坚定,“我相信少城主。”
聚在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。
“我出一两银子,压少城主赢。”
“我也压少城主赢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最后,只剩下莫大夫没有下注,他摸出八两银子全部放在了左边。
薛采急道:“哎呀,你这是什么意思?小恩公战败,对你可没有好处。”
莫大夫捻着胡子,笑容贼兮兮的,“谁说没好处,他要是输了,这地上的钱就全归老夫了。老夫做一年随船大夫,赚的还没这些多。丫头啊,赌桌之上只有利益,没有感情。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:
薛采无言以对。
不知过了多久,炮声变得稀疏,城内依然安全无恙。
薛采捡起那串铜钱,又从左侧顺走大半银两,一股脑儿塞进小孩怀里,柔声道:“瞧你瘦的,平日里给自己买些好吃的,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呢。”
她回过头冲莫大夫粲然一笑,“莫大夫,输的人恐怕是你,这钱我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。”
莫大夫无所谓的摆了摆手,“随你,随你,反正也是别人白给的。”
正说着,有人一边狂奔一边兴奋地叫喊着:“赢了,少城主赢了,我们赢了!”
刹那间,全城沸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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