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弦失踪了。
在大理寺将余诀放回家的第二日。
归弦非是良家子,入了京都,是不可擅自住到客栈的,因她是受柳娘子之邀,便是与柳娘子同住在乐坊之中。
时玉书从衙门拿了案卷,记起柳简所叙,便着人去归弦所说的住处去寻,然却已人去楼空。
柳简扶着腰从马车下来,时玉书将手送到她面前,然柳简惧于人前,不肯撑着他,只轻轻摇头,笑着安慰道:“扶着少卿,我反倒忘不了痛,总在意着,便更疼了,还是罢了。”
时玉书有些失意将手收回:“那便走慢些吧。”
进了乐坊,十步一音,乐声悠扬,柳简不大通音律,听得倒是高兴,只许是多是乐师练习,常有章节断开,又反复,听久了,也难免觉得无趣。
大理寺来问案子,又先前打过招呼了,可几人都到了归弦的住处了,依旧无人来迎,等了少时,时玉书着人去请坊主,才见了一青衣妇人不耐烦的走进来。
“大理寺不是来过一回了么,今儿个又来查什么……哦哟,是少卿呐!”
柳简闻声向那妇人望过去,入目便是她戴在头上那硕大的碧绒花,先是愣了一下,这才目光下移去瞧妇人的面容。
她不瘦也不胖,倒是比寻常妇人要高些,相貌勉强端正,只是嘴有些突出,唇又薄,无端便显出三分刻薄来,衣裳简单,只是绣着寻常花草,不过她手腕戴了一对金光的镯子,份量不轻。
时玉书淡淡瞥了她一眼:“孙掌事对大理寺查案是有什么不满吗?”
这位姓孙的掌事神色变了变,抿了下唇,像是解释:“少卿,这乐坊中一日不知有多少杂事,我这手底下的丫头小子们皮懒得很,一眼瞧不着便逮着机会偷懒……你们这查案归查案,我不曾拦着,可你不能要我天天伺候你们呐。”
柳简微微皱起眉头,对这个无端撒着火气的妇人有些不满。
时玉书倒是寻常神色,也不瞧她,只道:“孙掌事每日要处理诸多的杂事,又须应付大理寺,想来确是辛劳,不如这般……”说到此处,时玉书眼神凌历起来,他看向孙坊主:“今日本官便做了这乐坊的主,自今日起,乐坊之中大小事皆交付旁人,孙掌事……日后只须伺候大理寺查案即可。”
孙掌事先是愣住,后又怒起来:“时少卿,你在大理寺中作威作福便罢了,可你这手伸到乐坊中来,也得问问我们坊主……不过是个刑官,办了些芝麻绿豆大的案子,倒将晦气带到乐坊来了!。”
柳简挑了下眉,低头去看窗子外头,此处偏僻,几乎听不得前处的乐音,景致也差得很,看起来这乐坊之中也未因柳娘子高看归弦一眼。
跟着时玉书的两人沉了面色,一人踢腿一人按头,孙掌事当即便歪着脑袋跪到了时玉书面前。
她还不曾喊出来,乐坊坊主已从外头小跑进来,还未瞧清屋内情形便先告罪:“实是抱歉,前厅乐娘们闹了起来,小人来得晚了……”他的声音突然被掐住,小心地上前行了礼才问:“这……”
“坊主救我……”
孙掌事艰难从被按到变形的嘴中吐出几个字来。
时玉书瞄了一眼孙掌事,又看向坊主:“我倒不知,原来大理寺在乐坊中的声名这样差……办些芝麻绿豆大的案子,一身晦气……”
坊主当即明白了,心中又气又恨,恨不得上前踹上那哼哼唧唧的孙掌事两脚,他忙道:“少卿恕罪,这缺心眼的妇人近来喝了尿了,脑子都跟着犯着味了,今儿个我便将她打发了,大理寺掌刑断案,是公道正气,乐坊上下,绝不敢编排诋毁。”
时玉书未答话,孙掌事却道:“十二年将至,这天下还不知哪个当老子,你怕他个小儿……”
坊主也也忍不了,上前就是一脚,踢得她眼泪一下出来了,坊主又道:“少卿恕罪。”
时玉书动了下手指,着意按着孙掌事的人将其带出去:“今日所来,是为了柳娘子一案。”
见时玉书提起案子,坊主才松下一口气,他连连应声:“是是是,小人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柳简见此间事了,也扶着腰走过来,她行路缓慢,时玉书又时而瞧上一眼,这倒是教坊主生了误会,先是使人拿了软垫进来,又将她的茶水换成了枣子一类的甜汤,他自以为极有眼色道:“夫人靠着这软垫子坐吧。”
柳简暗觉不对,才想反驳,时玉书先咳嗽了一声:“柳娘子是何日来乐坊的?”
有案子开头,柳简便只得放下那一点异样。
说起归弦,坊主倒是不熟:“这归弦姑娘啊,是一个月前到乐坊的,她身份特殊,乐坊也是看在柳娘子的面上才允她住进来的……可咱们这处多是住的乐娘,到底是身份有别,便着意她住在了此处,离前厅远些。”
坊主想起归弦,似是懊悔当日留下她,他摇了两回头,又叹了口气:“我听柳娘子说她是画画儿的,虽流落风尘,却与那些个女子不同,我虽不敢教她往前厅去,却也使了人来伺候她,只是柳娘子却推辞了,只道她画画儿喜静,不喜欢人服侍,于是她这处,便常只有她一个人,此处连着后门,她出入也不必从前处走,她来了一个月,我也不过就见了她两三回。”
时玉书问了后门所在,坊主引着几人往外处走,归弦的屋子旁有几丛竹子,竹子之后便是临街的一扇小门,小门虚掩,只有一把锁挂在半侧门上。
“本来这后门是老妇奴仆们走的,我担心他们吓着归弦姑娘,便教她们走别的门了,此处锁的钥匙就放在归弦姑娘那儿。”
柳简走到门边,伸手拉起垂下的锁链,一只细细的铜钥匙正插在锁眼中。
时玉书问道:“那柳娘子住在何处,是与归弦住在一处吗?”
坊主笑了笑:“柳娘子是什么身份,怎敢教她住在这处哦,她是住在前处的,她性子好,常指导乐娘们手法,乐娘们都是倾佩她呢。”
柳简想一事,温声问道:“既然柳娘子住在前厅,坊主可是常能见到她?”
“是。”
“她受邀去听月别院前,可有异样?”
“异样?”
“比如说话比往日少,亦或是经常一人独坐……”
“……若是指这般的话,柳娘子那几天倒是经常寻归弦姑娘。”
柳简疑着:“归弦姑娘既然是收柳娘子之邀而来的,怎地她来寻归弦还是异常了?”
坊主想了想:“其实归弦姑娘初才到的那几日,她们两人也常聚在一处,偶尔柳娘子出门弹琵琶时,归弦姑娘也会跟在后头去替她画像,可没过几天,归弦姑娘便常待在屋里头了,柳娘子说是她在画画,道是莫要扰她,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吧,柳娘子才去的勤了。”
有人探着头远远瞧着,被大理寺的两个黑衣小吏捉到此处来时,脸都吓得白了,说起话来更是哆嗦:“坊主,前厅、前厅两个姐姐,又为了琵琶,闹、闹起来了。”
坊主露出头痛的表情,他连连叹气:“这几个丫头……这琵琶虽好,可重在技艺,怎一个两个只盯着那面琵琶呢……”
来报信的那人低下头,颤颤道:“毕竟是柳娘子的琵琶……”
柳娘子的琵琶?
柳简望了一眼时玉书,时玉书立即明白过来:“是那件紫檀海棠花头的琵琶?”
坊主点了头:“自从前日柳娘子的死讯传到乐坊里头,隔天那琵琶便被她们拿出来了,为了这事,都吵不了下五回的,我劝了几回,可谁都不愿服输。”
时玉书替坊主解了这为难事——大理寺将琵琶带了回去。
乐娘们虽爱极了这琵琶,可谁也不想和命案同大理寺扯上关系。
柳简由时玉书扶着进了马车,坊主还不望送上一盒蜜饯:“夫人,头些日子不适,吃点酸果子会好些的。”
时玉书耳际微红,直接伸手替柳简拒了:“大理寺办案,不受吃食、不受金银。”
坊主只得将蜜饯收起,一脸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神情,时玉书难得有些窘迫,匆匆也进了马车,唤着随行官吏一同回了。
中途几人分别,柳简同时玉书往燕子楼去,其余人带着琵琶往大理寺去。
柳简倚在车厢中,温声道:“归弦在京都之中,除了柳娘子当无相熟之人,如今突然没了踪迹,倒似明着宣告她与柳娘子之死有关联一般。”
时玉书也道:“她住不了客栈酒馆儿,便是回宁州,也须路引文谍,我方才已嘱咐过了,大理寺会使沿路官兵留意她的踪迹。”
柳简却摇了摇头:“倘若柳娘子的死果真与她有关,她来京都月余、有无数下手的时机,无须挑在众目睽睽之下……而且,柳娘子的死因,确是溺死无疑……”
她边想边说:“柳娘子死前,曾有一番话,倘若是归弦,她要如何使得柳娘子心甘情愿说出?”
可若与她无关,她为何会消失?
柳简心中一直有一个猜测,但她不愿承认。
沉月楼。
当初是为柳淮门所用的。
十二年。
是谁的十二年呢?
马车停下,燕子楼檐角的铃声应风而响。
锦窗难眠。
一任西风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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