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景生,你回来了?”眉心雅青色的宝石,映着迷人的带着微笑的眼。
然而手上动作却不停,爆长的指甲深深嵌入被提起的陶老爷的喉咙,鲜血喷射而出,却穿过他的身影,溅在身后的镜子上。
陶老爷身子一软,跪倒在地,口中溢出鲜血,突出的布满血丝的眼,写满了不可置信。
陶万珠惊叫起来,几乎要昏厥过去。可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,却没有敢进来的,也只有景生。
景生怔怔看着从镜中探出半个身子,却扎根在镜中的紫霄。
他还是那张清丽的面容,却像是被一只手擦拭过,擦去了少年的青涩,妆点上蛊惑人心的魅惑。
皓雪凝脂、唇如激丹,戴着金镶宝莲花冠,穿着镶着猫眼石的鲛绡长袍。
若从前,景生只将视为略有不同的异族,如今,却是切切实实地意识到,他是妖了。
紫霄噙着笑意的湛蓝的眸,也打量着景生。只是那眼神,陌生得令景生不寒而栗。
“紫霄,你究竟是……?”
“你不是亲手葬了我吗?”紫霄指尖的血滴落在地,可他手上却不曾沾染上半点猩红。老幺小说网首发 www..
四盏八角宫灯,从镜中飘出来,将跪在地上抱着头,朱钗都歪了的陶万珠围在了中间。
陶万珠迟钝地抬起头,就觉得自己整个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提了起来。www.panguxs.org 盘古小说网
她的手,不受控制地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,将自己掐得脸色青紫,青筋暴起,不一会儿,眼中就已白的多,青的少。
直到此时,边上怔愣的景生才反应过来,扑过去抱住陶万珠道:“紫霄!求你!别!”
“你不问我为什么?”紫霞微微歪了歪头,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。
不善言辞的景生心急如焚,盯着紫霄惨白艳丽的面孔好半晌,才憋出一句:“你、你大可以杀了我!”
紫霄动了动手指,那四盏缓缓旋转的宫灯便停了下来,陶万珠只感觉力道一卸,手一松,软倒在地上,片刻后猛烈咳起来。
“她吃了我的肉。尖锐的一根指,像是要戳穿陶万珠的眉心。
此时的陶万珠终于喘过一口气来,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,流着泪瑟瑟发抖道:“我、我并不知那是你的……你的……”
将陶万珠抱在怀里的景生愣住了。
先前,安葬紫霄时,他的那些失了血肉的骨,似乎一根根,尖锐地锥在他心上。他一直以为,紫霄是被那些净明派的道士害死的……是他们要长生不老……
见景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盯着自己,陶万珠慌张起来,连连摇头道:“是爹……是爹爹!他说要分一些……”
说完,便瞥见倒在一旁死不瞑目似乎正瞪着她的陶老爷,吓得又哭泣起来。
然而夜是如此的安静,只能听见陶万珠一人的哭声。
也不知她哭了多久,油灯的光晃动了一下,景生才抬头看向在镜中安安静静注视着他的紫霄。
他能感觉到,陶万珠紧紧拽着他的手,指甲在他的手腕上掐出了红印。
他想起年少时,是如何深切地爱慕着陶小姐。娶她,是想都不敢想的,是紫霄让他做了这样一个梦,让她成了他的妻。如今,除了他,陶万珠无人可依靠,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。
“她也是……父命难为……”景生不敢看紫霄的脸,低着头道。
许久后,他听着紫霄的声音,像是狂风骤雨后,宁静的海。
“景生,我是皇族血脉,我的肉,是要生刮,生吃,才能长生不老的。”
景生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他还记得他将下半身只剩了骨的紫霄挖出来时那种冰冷的触感。
“你方才以为我要杀她,是因为你?”
尖锐的指甲,划过景生颈项,留下一道血印。
这句话,比前一句,更令景生痛不欲生。
他的确是这样以为的。
尽管紫霄从未说过什么,可他望向他的眼神,他似乎流不完的泪,还有不惜性命的孤注一掷的奔赴,他又怎会不知?
如今,他误会了他,就好似将他的一片真心,踏进泥里作践着。他又比那些道士,又比贪得无厌的陶老爷,好到哪里去呢?
“你可知,与琼华一战,我本已赢了。”镜子里,幻化出流血漂橹的战场,“琼华杀了所有宫女,以膏脂燃不灭之火顽抗,我历经千辛万苦,终是割下她的头颅,救了千名鲛奴……”
紫霄没说下去,然而后面的事,景生是知道的。
“如今,我只能与死去的鲛人,在镜中苟活。”紫霄淡淡道,“你拿什么还我?”
拿什么还?
也只有一条贱命。
景生甚至渴求一死,他已亏欠了紫霄太多。
“你的命是我救的,依旧留在这世间。”紫霄似乎看透了景生在想什么,“我只要你的命魂,用以驱策,你可愿意?”
“生哥哥不要!”倒是陶万珠,先跳出来反对,紧紧搂着景生的脖子,任凭他颈间的血染上她的脸,“我死便死了!”
这话,像是狠狠拉了景生一把,令他对这世间的所有留恋,都凝缩在了深情一眼。
他温柔地抚摸着陶万珠的脸,替她擦去血迹道:“万珠,你千不该,万不该,明知那是鲛人肉,还吃下它。这笔债,我替你还了。只是自此,怕是要拖累你了。”
命魂乃七魄根本,是主魂,魄无命不生,失了命魂,人也便就痴痴傻傻,只剩了具空壳。
陶万珠期期艾艾地哭着,又求了几回,然而景生只是用留恋的眼神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。
事已成定局,紫霄生出手,在景生胸前,一笔勾勒了自己的名字,随后吹一口气。
那一口气,像是寒冬里的冰刃,将景生的魂魄生生剥离开来。
景生瘫软在陶万珠怀里时,眼见着自己透明的身影,随着那四盏宫灯,飘飘忽忽地入得镜中,再无法回头。
是夜,月华如练。
这世间,值得他留恋的,也不过心中事,眼中泪,意中人。
入得镜中,便成因果。
他在镜中见着流尽了眼泪的紫霄,用双手抓着地,一点,一点地从他的茅草屋里,匍匐着爬出来。
他头发蓬乱,披散在跟前,看不清面容。他的十指血淋淋的,指甲翻翘起来,却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。
他爬得很慢,很慢,每向前挪动一寸,鱼尾便拖出多一寸的血印。
他的鱼鳍已是裂开,露出玉色的软骨,很快又被泥尘染了颜色。
皎洁的月光,洒在他裸露的背上,上面纵横着红色的鞭痕。他的一双眼,却亮得可怕,死死盯着北方,即便将要埋入尘埃里,也要触摸到朝思暮想的故土。
他从深夜爬到黎明,那使得月色让位的拂晓的光亮,是那样温柔,却又那样冷漠。它刺痛他的眼,却又送来海风的气息和海浪的声音,引诱着他,随后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停在能够触及到那一片碧蓝的几尺之外,再也无法动弹。
他的泪,早已流尽,如今,血也将干涸,重回这天地间,散落成不知前尘往事,也不知何去何从的一缕不甘。
他勉力翻过身,静静地看着那一轮皎洁的月。
他曾随着母后,于这样的月夜里,偷溜出宫,趴在礁石上仰望。那时候,母后告诉他,只有王族后裔能落下珠泪,是先祖贪婪,偷吃了凤凰给的琅玕玉,这终将为他们招致灾祸。
当时的紫霄,尚且年幼,并不知母后说的什么,只记得母亲额前鸦青色的宝石,映衬着她眼中浓重的悲伤,在夜色里蔓延开来。
琼华篡位时,他方成年。琼华将他贬为奴籍,逼迫他与皇族的子嗣日夜哭泣,随后将他们的眼泪,串成项链挂在颈间,研磨了掺进脂粉里,涂抹在脸上。
自此以后,紫霄再未哭过。他未料到,使得他死去的,不是流放和离群索居,而是因着对一个凡人的不该有的念想。
他若拒绝了他,也便能活着。可那样活着,倒不如死了。
他就要合上眼,却忽然见着宽衣大袖的一个身影,掩了月色,到他跟前。
“多年前,我在此处见到一奄奄一息的鲛人。她临终前,将这个交于我,我得以窥见她的记忆。你是她的子嗣。如今,便物归原主罢!”
说罢,一块冰凉的宝石,落到紫霄的额上,像母后落在他额间的亲吻。
他感觉到一股温柔的灵力,流遍他的四肢百骸,渐渐的,体内的死气消散,伤口愈合。
与此同时,他继承了王族的记忆,他透过每一双眼,看到了更迭与新生。他体内流淌着的王族的血脉,使得灵力如一颗种,生根发芽,充盈他的内丹。
他又躺了许久,等身体渐渐适应了那蓬勃而生的灵力,才坐了起来。
那看不清面目的背光的身影已悄然消失。
他望向被浓雾笼罩的墨色中,那一座高山,高山之上,有一座道观。那里囚禁着他鲛人一族的子民,日夜受着凌迟之苦。
他要带他们回到北海,要夺回属于王族的一切。
更为深重的愿景植根在他心上,从前种种,譬如昨日死,他因此重获新生,再不必留恋过往。
只是他未料到,他低估了自己的一颗曾落入尘埃的心。
它是那样,冥顽不化,死不改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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