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日后,我便再没同南宫凛说过话——南宫懿虽说有心想劝,却又总是欲言又止,到了也没和我说些什么,只是叹气摇头;梁溯就更不用说了,她向来不爱管这些事,我不说她也就不问。
更何况,南宫凛亦没有来找过我。我心中负气,也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,自然不会先向他低头。
于此,这事也就这么一直耽搁着。
好在有南宫懿和梁溯日日与我为伴——有她们二人在,我是片刻也不觉得无聊。每日嬉闹听学,一旬过着也不过弹指刹那。
眼看着又是一旬过半,这回我们三人皆长了记性,就算是玩得再疯也会留出时间来温书,那可是一日也不敢忘的事。
但我们在讲学考试这件事上,还是低估了蓝启仁——
虽说他这人迂腐,但和学问典籍相关的事,他总能整出许多我们想不到的新花样来。
第二旬,蓝启仁压根儿就不考什么笔试,而是换了“论道”的方式——
“古有四子侍坐,各言其志,又何伤乎?你们来了也有些时日了,听我讲学怕是也听腻了。今日,老夫便来听你们讲一讲。”蓝启仁气定神闲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,直接忽视座下我们一众人惊慌失措的神色,“孔夫子门下七十二圣贤皆为人表,《论语》中善道者亦不在少数。老夫也不为难你们——这次的考题,便要你们从《论语》中挑一位最敬佩的、孔夫子门下的弟子,并言明理由。至于分数,则是依你们之见解和评述来评判。”
大概是各家弟子之间的一片骚动终于引起了蓝启仁的注意,他方不轻不重地安慰了一句,
“不必过分计较,自圆其说即可。”
南宫懿苦着一张脸在我身边叹气,“这连个答案都没处找,抄也抄不到——还不如考默书呢。”
我知道,这样的考法自然是说得越早越好,可偏偏这抽签就是抽不到我。我坐在位子上,看着他们一个个被点到名字起来说自己的一番见解,再偷偷去看蓝启仁究竟是何等神色——等待的过程,我当真是如坐针毡。
一屋子的人,说得最多的还是“颜渊”、“闵子骞”、“冉耕”、“冉雍”、“曾参”等人,我是越听越泄气——就算是一个人说不全,这七七八八的人说上一轮,多厉害的人也给说完了。这到我的时候,还能剩下些什么啊?!
我熟悉的人中,南宫懿挑了颜渊,说得倒是不错,只是蓝启仁面上看不出个好坏来,我亦不敢下结论。而梁溯一向不精于此道,站起来想了片刻,说了“曾子”。至于南宫凛嘛,他的答案也算在我意料之中——子路为孔子门生中的忠义勇者,为了救孔悝而被砍成了肉泥。
我原本以为,南宫凛顶多能说出子路的忠义,却不曾想他竟背出了孔子的评价——恶言不闻于耳、行事果敢、信守诺言等。
这一时间,我望着他,竟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。
原来,他也并非只会任性妄为,原来中原的道理他也能学会。
“阿琰。”坐在我身边的梁溯偷偷对我说,“你行啊!不过几日的功夫,就叫南宫公子‘改邪归正’了?”
听她这样说,我也只能勉强地翘翘嘴角,推脱说“哪里的事”。而我心中,也并没有感觉到高兴,更不觉得欣慰。
可梁溯的话却是萦绕在我心头——
是不是我说的话,对他真的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影响呢?
我心里一边大胆猜测,是南宫凛终于听进去我几句话了。可另一边,却又是不断地反驳着:他连要给你带点心都不记得,哪里能记得这些话呢?
舅父叮嘱了他那么些年,就连姨母和蓝启仁也没少说他,南宫凛都硬是没听进去。那,他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撼动得了的呢?
听了南宫凛这一席话,蓝启仁那如同戴了铁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——浮现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来。他轻轻地点了点头,示意南宫凛坐下。
我转头去看那个金发的少年,只见他金丝般的眼睫颤了颤,目光似晃过女修一侧的座位。可我,却始终没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睛。
想是我最近运气太背,就连考试都要和虞茗姬碰到一起——
她是倒数第二个,我是最后一个。任谁都知道虞茗姬博文广见又善策论,像这样的考试有所对比,我估计是难得拿到个好分数了。
只见那位身形纤长高挑的少女站起来,端正地行了一礼后,声音郎朗道:
“回先生话,学生最敬佩的贤者为颜子。”她直起身来,得蓝启仁的默许后方继续开口道:
“颜子乃孔夫子门下七十二圣贤之首,孔子曾赞其‘不迁怒,不贰过’、‘勤学好问,知一推十’,誉其‘箪食瓢饮,安贫乐道’。且颜子品行谦恭,‘愿无伐善,无施劳’则是出自他之口。”
“颜子品行高尚,非常人所能及——可谓完人也。但学生觉得,其品性之中最难得,也是多数后人只能瞻仰的,便是‘安贫乐道’。虽有孔子先言‘人之初,性本善’,但人之本性中确有贪婪。尤其是置身于贫困之中时,多数人会去偷盗抢劫,难安本分,难走正道。身处困境,仍能秉承本心不改,乐于求道,安于正身——不被利欲蒙蔽,实乃不与红尘同流的高尚品性。”
虞茗姬说得简洁,言辞明了达意,语句顺畅,显得胸有成竹。蓝启仁满意地点了点头,
“虞姑娘说得不错,想来平日里也是时常诵读,才熟烂于心。”
虞茗姬低下头,“学生不才,先生谬赞。自幼时,家父便时常叮嘱学生要正身守心,切不可有歪念。至于学习诵读孔夫子之儒学大道,学生仍有‘路漫漫兮’,但愿能‘上下而求索’。”
“很好,坐吧。”
虞茗姬恭敬地拱手行礼,仪态大方。可我却发现,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。想来我身旁的南宫懿也看见了——我听见她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。
这时候,我听见蓝启仁叫我的声音,“最后一位——清河聂氏,聂思琰。”
我略有些磨蹭地站起来,心里盘算着究竟说哪一位先哲更好得分。
“颜子”这个称呼在我嘴边转了两圈,还是被我咽了下去。我安分地拱手行礼道:
“回先生,学生最敬佩的贤哲为端木赐。”
《论语》这书我自小就读,虽说其中句句皆是精华,可我就是觉得困倦疲乏——没什么意思。
我对政道不感兴趣,可这“儒”之一字偏就是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大道律己。再说,我自小读《管子》《韩非子》等著述更多些,信“世事更新”、“祖宗之法不足惧”的道理。可儒家却是“复古追先”,总觉得今不如昔。
说到底,他们都是伟人。但我却难得挑出来以为特别喜欢和敬佩的。
若非要说,那便是“子贡”了。
“说说理由。”
我沉默了片刻,才开口道:“因为他将‘君子不器’与‘术业有专攻’并于一身,学生叹服。”
蓝启仁尚未开口,金婉就先开腔嘲讽我道:
“聂姑娘莫不是读那些偏门典籍给读忘了——这‘君子不器’与‘术业有专攻’可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呀!虞姑娘,你说是不是?”
虞茗姬突然被提及,不满地皱了一下眉,“金姑娘,别人说话说到一半你却突然插嘴,如此不妥。虽说孔夫子曾赞端木子为‘瑚琏’,但我想聂姑娘必定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若郎朗月色,清明如许,半分杂念都没有——想来,是不曾把我们之间的恩怨放在心上。
“聂姑娘,请吧。”
我向她抬手致谢。
“孔夫子确乎曾言端木子为‘瑚琏’之器,但这是在赞赏他才能出众的同时,提醒他在成德上仍需努力。而‘君子不器’是指君子心怀天下,不像器具那样,作用仅仅限于某一方面。”
“古今释义有所不同,学生拙见,端木子善商道,家中富庶又造福两地百姓,同时诚心求道,以仁为本,以礼修心。其求道之深虽不及颜子,但能力之广可谓‘不器’。同时端木子在一众弟子之中善于雄辩,独善商道,有所特长——‘端木遗风’指先哲遗留下来的诚信经商的风气,成为民间信奉的财神。端木子善货殖,有‘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’之风,为后世商界所推崇。此可谓‘术业有专攻’。”
“所言不无道理。”蓝启仁看着我,似看出我仍有保留,便又继续问道:
“只是《论语》中多言崇德尚仁之风,于此有多人居于端木子之上。可否再解,为何众人之中你觉得‘君子不器’与‘术业有专攻’令你敬服?”
我抿了抿嘴,平复自己一颗狂跳的心,“学生斗胆妄言,还请先生赎罪。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学生觉得,术与道两相结合,此乃为君之道。”
显然我这一句话镇住了一屋子的人,就连蓝启仁本人都愣了片刻——他是万万想不到,我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“孔夫子曾言,众弟子中为颜子一人尚能称‘君子’——端木子尚不为君子,何以为君?”
这次,倒是虞茗姬反应过来,率先向我发问。
“虞姑娘,君与君子大概还是需要区分一下的。”我转向她,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:“秦皇汉武、唐宗宋祖,或是开疆拓土,或是开创盛世,史书上浓墨重彩,他们功不可没。但若按孔夫子的标准,他们怕是没有谁可谓君子。君子以道德为上,修一己之身;君则以家国为上,修万民之福。”
“若想为君,必先有德——为天下表率,四界才能安定。百姓若不受仁德教化,又何异于豚雉?”
“虞姑娘,我说的端木子并非无德。”我停顿了一下,“我只是强调,治国仅有德之一字是不够的。若只有‘德’,那便只能修一人——颜子求道入深,行止皆化。但他守于贫穷,安于现状,如此何以齐家治国治天下?不过修一人之身耳。”
“姑娘自己也说了,这是常人难有之德。多数人,是忍受不了穷困的。而君,则是治天下众人,平四界万物。人皆有俗,便应‘凡治国之道,必先富民。民富则易治也,民贫则难治也’。”
“更何况,无财无权,其言也轻如鸿毛;财权两备,才是掷地有声。”
“的确。”虞茗姬站起来,微微昂起下巴,“但我亦提醒聂姑娘,秦皇汉武、唐宗宋祖,他们开拓的万里江山,亦是因为后辈无德而丢的。兴之一字,源于德;守之一字,基于德。”
“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众星拱之。”
言及此处,我只觉得虞茗姬是纸上谈兵——她未曾感受过那种因为无财无权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感觉,她自然不明白,身处君位时,财与权的重要性。
在我心中,德确乎重要,但远不及另外两样要命。
“宋代尚儒,位位帝王克己守德,极重孝道。但朝廷冗兵冗官,虚耗钱财,效率低下,才导致积贫积弱,以至金兵南下,竟无可战之兵。要说平内,可谓偏重德治——但人非皆善,无法不可定邦之本。仅德之一字,难安万民。不然,历朝历代也不会外儒内法,礼法并行。但要说兴邦攘外,那便是财权当道,霸道行之。”
说到此处,我和虞茗姬的辩驳似乎进入了一个轮回——再怎么说,都是反反复复罢了。她亦是注意到了这一点。
于此,虞茗姬没有再立刻反驳我,而是沉默了一会儿,才朝蓝启仁行礼,道:
“学生愚钝,还请先生定夺。”
蓝启仁点了点头,将目光转向我身上,“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
我亦不想做那吸引目光的刺头、出头鸟,便也就低眉顺目地行了个礼,“没有。学生一番拙见罢了,先生和虞姑娘见笑。还请先生定夺。”
蓝启仁抬手,示意我和虞茗姬坐下后,方开口:
“所言不无道理,但我亦有问题要反问姑娘。”
“端木子不曾为君——虽德才兼备,但何以从他身上所见‘为君之道’?”
“端木子善货殖,但也只是富一人之家,何以推知能富万民之邦?”
“赤峰尊常教你读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,朝代更迭、世事变迁,为君之道同又不同,你可看出了为君的共通之处?”
“如今江湖安定,昔日的君道又能否合于今日?”
我知道,蓝启仁的话背后还隐藏了一层深意——尚未为君,何言君道?
我被这他层层问题问得不知如何作答,只能垂首沉默。周身响起了窃窃私语声,而金婉更是得意洋洋地回头来,看笑话似的看了我一眼——我心中的委屈立刻翻涌而上,我很想当堂辩驳——因为亲身经历,所以明白。
但我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要想和蓝启仁辩驳,我恐怕还不够资格。
于是,我便乖顺地行礼,低声说道:“学生狂妄,先生教训的是。”
好在午时的钟声响起,这堂课也就到此结束了。一屋子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,徒留南宫懿和梁溯两人十分担忧地看着我。而我一个人闷头坐在原地,任是泪水在眼眶中打转。
不过多久,便有一蓝氏门生走来,向我行礼后说道:
“聂姑娘,蓝先生有请。”
我别过头,迅速地用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,复而向他行礼后问:
“先生可有说找我何事?方才怎么不在课上问?”
“老先生未曾向在下言明,还请姑娘移步冷竹榭亲自一问吧。”
姑苏的正午阳光清透,可周身却像是黏了一层水膜似的闷热。我用袖子挡住灼人的日光,拖拖拉拉地向着冷竹榭走去——
果然南方都是相似的,去年在云梦时也是如此,日日热得像是从水里出来的。
我忽而又想起那座建在水面上的莲花坞。自岸边码头的闹市,有长长的浮板桥,一直通向那万顷莲湖的正门。在那里,目及之处,皆能看到碧波浩荡。湖风自窗棂的缝隙中溜进来,虽说也有几分日光的温度,但总带着一股湖水沁人心脾的芬芳。如此,也能静心。
冷竹榭与我从前来时无甚差别,只不过是一片翠竹更加浓翠,越向深处去,便越是翠如墨色,清风徐徐而生。
蓝启仁如上次一样坐于小榭之中,桌上摆着几道菜品——
龙井虾仁,竹笋腊肉,凉拌青笋,莼菜汤羹。皆是姑苏的名菜。
走近了才发现,他对面竟还摆了一只小碗,其中盛着莹白的米饭。
“学生见过先生,先生安好。”
他放下手中的书卷,“坐吧。”
因着方才课上的事,我心中仍有几分不快,坐下时也格外的拘谨。
蓝启仁见我一身板正,眼中竟有几分欣慰之色,他拿起一双玉箸道:
“此番不是叫你来听训的,不过是看你方才在课堂上有话还未讲完,便叫你来把话说干净。正到午时,顺便让你来此用一顿便饭。”
我低着头,拿起筷子——玉箸轻巧,触手生凉。
“多谢先生赐饭。”
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,口味清淡,回转上来茶叶的芬芳。我在心里感叹,谁说云深不知处的饭不好吃?!分明是哥哥他们吃惯了清河重口些的菜品,到了姑苏反倒不适应这儿崇尚食材原味的清淡做法。
要不是蓝启仁还在,我能把这一桌子饭菜都扫干净了!
沉默在周身徘徊着,偶尔能听见一两声浅浅的鸟鸣。蓝启仁是别宗长辈,我独自一个人坐在他面前用饭,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压力。也就忍不住频频抬头,想知道他准备何时问我。
“食不言,”他头也不抬,双目直视桌上的饭菜。周正地端坐着,就连夹菜的动作都把握得十分精确。“饭毕吾自当会问你。”
待撤了饭菜,又有门生呈上一盏淡茶来漱口,而后有清水净手。等再摆好了茶具,蓝启仁才悠悠开口道:
“你今日在兰室一席话便震惊四座,究竟是一时急躁,还是真心如此?”
我接过那一盏清茶,伴着氤氲的茶香抿下一口,“先生睿智,我既说得出口,便是有此心了。”
“那吾便问你,道与术,你如何看?”
这云松翠入口清香,可品起来,感觉和上一次尝还差了些什么。
“相辅相成吧。”
“不错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无术而有道,便是修一己之身,顶多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庸才,是于国于民无用罢了。”
他放下手中的茶盏,玉盏磕碰桌面,可那叮当一声却像是磕在了我的心上。我板直了后背,略有些警惕地看着蓝启仁。
“可无道而有术,那便是祸国殃民了。”
说到这儿,我忽而又想起蓝启仁和姨母上次的谈话,刚被压下去的那一股委屈便又翻腾而起——
分明是他们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恐惧,只有我才明白的苦楚与无奈,他们凭什么来指责我?!
“先生是想责怪我今日在兰室的一番言语吗?”
“是,我不曾为君,但我也确实感受过无权无财的无奈!若无术,则无处安身!自己和家人都保不全,说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?!”
“再说了,有道有德便能治国吗?我看不然吧!”此时,一抹讥诮都漫上我的嘴角——他们蓝家避世已久,哪里知道江湖风雨?“古有朝堂斗争,结党营私,四处皆有奸佞小人。为人君子,那也得是其他人同为君子——不然,平白吃亏而不自知!”
“人非圣贤,我亦不想当什么圣贤。”我紧攥着袖口,“人若欺我,我必当百般奉还,以牙还牙。”
“天下之安,在于权衡,在于手段——无术则难全。”
“一人如何,千人千面。他人不为君子,我亦不要这圣名。”
我说得激动,就连上身都微微前倾。可蓝启仁不为所动——
清风拂过他的须发,他就像是看不见我的狂妄。
蓝启仁沉默地我为续上香茗,看着茶汤注入玉盏,片刻之间,我所有的愤怒都像是给他冲散了,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——只觉得心中无力。
“江湖游荡,利欲环身,红尘滚滚,古时的圣贤难在。蓝氏避世,亦不敢称君子。”他掩袖饮下一口清茶,“上次吾与南宫瑜的谈话,你蹲在门边都听全了吧?”
我叹了口气,自嘲道:“子曰: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’,学生年纪尚小又是女子,先生便不要同我计较了。”
“并非责怪,只是提点。你年纪尚小,少年人的心性难耐也实属正常,但也要明白何为底线。”
“吾确乎教导你们要正心立德,但也明白君子难为的道理。更何况江湖上腥风血雨,世事纷繁,任谁都不是坦坦荡荡。”
他玄色的眼眸盯着我,其中是看尽世事炎凉的睿智与通透。眼白清明,丝毫不见老态——
“史书中记载过数百位千古名帝,他们的确攻之以术。但你也要明白,明君之本心乃兴民兴邦,平天下疾苦,创海晏河清,开万年盛世。他们的术,便是为了实现心中之道。”
“而王朝更迭,帝位易主,新皇登基,没有谁的本心不是在乱世中重开一座昔日的盛世。其本心,为德为仁。”
“只是龙袍加身,高堂龙椅。高墙之中,便是利欲熏心,是非纠缠——本心之失,便会难归旧道。权财易得,而本心难守。”
“若不守本心,便如小儿入市,轻易就失了方向,入了迷途。”
“唯有以仁德之心,掌杀伐之权。”说到这儿,蓝启仁忽而一顿,紧接着是一声叹气,“吾不曾要你为君子圣人,但要你切记——”
“可不为君子,绝不为小人。”
蓝启仁的声音虽轻,入耳我却是一阵恍惚。
“欺人与自保,只隔一线。”
“可不为君子,绝不为小人。”
就算是懵懂,就算是执拗,可我也从中品出几分深远的意味——
蓝启仁,恐怕是什么都知道。他知道我的心高气傲,知道我的狠心决绝,知道我许多许多的故事,亦知道我的万般无奈。
他知道我已经身涉红尘,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让我放手洒脱,所以才一遍一遍地提点我,
“万不可,为小人。”
想来,蓝家的通透,便是他这样的。
虽与他不同,甚至有处相违。但他亦是只点拨,却从不干涉。
一时间,我也有些捋不清楚心中的千头万绪,亦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只能先起身,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跪礼,
“多谢先生教诲。”
这样的道,怕是要用一生去思考。
凉风卷过竹林,拂动水波,抚平我躁动的心。我的掌心贴着微冷的地面,听到了寂静中的声音。
片刻之后,蓝启仁才开口道:“起来吧。”
待我归座,他方又招来一名弟子,“去同曦臣说,吾这里的雪梅用完了,叫他亲自送一瓮来。”
不多久,我便听到了脚步声。
转过头,看见蓝曦臣一袭白衣,朔月与裂冰均佩于腰间,手捧一个白釉小罐,徐徐而来。
见了他,我忙起身行礼,他亦在向蓝启仁行礼后还礼于我。
“天气晴好,叔父这是叫聂姑娘来指点学问?”
蓝启仁解开封着小罐的蓝色锦绸,用木镊子从中取出几瓣雪梅来加在茶盏中。一旁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冒着白色的热雾,蓝启仁隔着布巾握住铜壶的手柄,
“不过是叫她来再品一次宁阳君赠的云松翠。”
沸水冲入茶壶中,漫起一阵清冽的茶香。片刻后,金色的茶汤注入茶盏中。一阵浅香复而氤氲而起,混在云松翠的清冽中,暗香盈盈,格外温柔,恍如月下黄昏。
这时,我方想起刚才品茶时察觉到的欠缺——差了这几瓣雪梅而已。
蓝曦臣接过茶盏,轻抿一口,“果然,清河的云松翠乃是茶中极品。”
他都夸了,我也得表示一下,“蓝宗主过誉了。云松翠确为名品,但茶香清冽硬朗,少几分风雅之意。方才先生赐我一盏品过,没有这姑苏雪梅的暗香浮动,确乎缺了几分意趣——一盏香茗,雪梅才是其中点睛之笔。”
“你们俩在我面前,倒是互相恭维上了。”
被蓝启仁这么一点,我却是有点发蒙——怎么的,我夸他们家两句还不高兴了?我方才说那么多不中听的话,也没见他说什么呀!
“先生多虑了,学生句句真心,绝无半分恭维之意。”
蓝启仁瞥了我一眼,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小盘点心来。我受宠若惊,忙不迭地道谢。
“不必紧张,你们二人说的,都有些道理。这清河的云松翠清冽至极,可回甘时却在胸腹中淡生寒意。佐以雪梅,便将清寒化作暗香。而雪梅若无这云松翠相配,也不过是暗香一点罢了,绝不会有这等冠绝之感。”
听到此处,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漫上心头——
这场景好像有些熟悉,蓝启仁莫不是又在借物喻人?
“吾品茗多年,阅茶无数。算起来,还是雪梅与云松翠最为相配,甚得吾心。”
我偷偷去看蓝曦臣,想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了——可他偏偏是笑容不减,似没有察觉到分毫一般。
我暗自皱眉:莫不是我想多了?
“说起这云松翠,我便想到几日前大哥来信,向我问起小妹的事。”
蓝曦臣一句话便岔开了话题,向着家常琐事方向去了。
我原以为蓝家古板,却没想到蓝曦臣此人亦有风趣的一面。午后的几个时辰,蓝曦臣和我聊了许多,蓝启仁坐在我们二人对面,时不时会讲一两句道理,但大多数时候则是包容地听着。
如此,我也就放松了下来。虽说有时候边吃点心边开口会被蓝启仁瞪上一眼,但有蓝曦臣在旁边替我解围,也不算什么大事。更何况,到了之后,蓝启仁便假装看不见我的一些细小之处的逾矩——更添了几分长辈的亲和。
金乌西坠,姑苏的天也跟着凉快下来。正当我准备告辞时,蓝启仁先开口道:
“曦臣,聂姑娘此行皆在云深不知处,前一旬休沐亦留在此处陪伴金夫人。她年纪尚小,正是爱玩的时候。如今考完了二旬,之后几日的课业也不算紧,你便带她去彩衣镇中逛一逛,权当放松身心吧。”
霎时间,我的笑容僵在嘴角。向蓝曦臣望去,他亦是眉尖微蹙。我原想他会拒绝,可没曾想他犹豫几番,最后还是在蓝启仁沉默的坚持中妥协了——
“曦臣明白。不过,小妹的意思呢?”
我心中打鼓,可再一想下午时的场景,又觉得如此骤然拒绝反倒伤了彼此之间的颜面。再说,我好不容易才和蓝启仁有了几分师徒情分,可不能因为这样的事给弄没了。
于此,只能咬着牙答应下来。
或许,蓝启仁真的只是觉得我正是贪玩的年纪,叫蓝曦臣尽一尽二哥的情分呢?
可他今日的话仍旧萦绕在我耳边——
云松翠与雪梅最为相配,甚得吾心。
我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小道,无声地叹息着。
但愿只是我想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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